April·四月
“大哥早！”
周一的早上，明楼才刚踏进集团的感应门，笑眯眯招财猫一样的明家小少爷就迎面伸出爪，乖巧讨喜地敬了个礼。
“早。”明楼挑挑眉，嘴角微微翘了起来，把心里刚刚起来的那点诧异压回了原地，“吃早饭了没？”
“吃了！”出乎明楼的意料，明台立即邀功般地大声嚷嚷着，手上讨好地接过了一旁秘书手里的公文包，快步跟着一起进了电梯。
“你今天很闲？”高层专用梯里，数字正在不紧不慢一格一格地上升着，明楼突然回身打量了下今天乖顺异常的小少爷，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周末不回家陪大姐？”
“我……过会儿就回去啊，”被点名的明小少爷无辜脸揉揉鼻子，又马上挂上一丝略谄媚的笑，“那什么，这不是先跑来陪大哥你嘛~”
“是吗？”明楼故意加重了音调，感叹一般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在已经打开门的电梯间里意味深长地看了小弟几眼，“深感荣幸啊。”
“大哥你看你这话说的，多见外啊！”小少爷抱着包紧赶慢赶地跟在明楼身后走，然后在小秘书低头忍笑的表情里一溜烟跑进了总裁的大套间办公室。
“说吧，什么事？”明楼坐下来就开始开电脑，顺便在他弟刚要开口时又堵了一句，“别说你来慰问的淡话啊，去蒙蒙大姐还行，我可不上当。”
“那个，咳，哥啊……”看着一脸“我不吃你这套”的大哥，明台心一横，干脆说了实话，“我缺钱了。”
“零用钱不够？”明楼输入开机密码，抬头看看他弟，表示了下自己的惊讶，“我记得，上个月因为大姐的提议，你每个月的零花钱已经涨了三千块。”
明氏家族企业规模不小，对子弟管教虽然严却也不苛待，家里的每个人无论有没有职务，都可以按月在家族基金里提取零用钱。而到了明镜明楼这一支，因为生意做得大，明镜又疼弟弟，所以特意在明台读了大学以后，在那原基础上提了一块儿，凑了个一万块的整数。
“你一个月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都花哪儿去了？”
明台有点尴尬地搓搓手，半边屁股坐在明楼的老板台上欲言又止，“那个……那什么……我这不是没存下钱么……”
“所以呢？”明楼手一摊，随后开始埋头翻看电脑上的邮件，“你有什么新开销了？”
“我……”眼看着大哥马上要进入工作状态不理人了，明小少爷脖子一梗，“我谈恋爱了！”
老街内巷里，明诚的私房小鲜刚刚下门板开门，一位老者就迫不及待地进了店。所谓“眉毫不如耳毫，耳毫不如项绦，项绦不如老饕”，每座城市都不乏好吃懂食的老饕，而明诚的这家私房菜馆，菜鲜料正，味美回味，独具一格又不失传统与创新，正是对了这样挑剔好味的食客胃口。
三月底四月初，正是这吃春笋的好季节，私房小鲜头天刚刚进了批最是鲜嫩可口的笋子，所以这天的食谱便由明诚定了春笋火腿汤。
“阿诚呀，我可是这头一份啊，”老者笑眯眯地坐在挑好的靠窗位子上，一面看着明诚挑些保鲜冷柜里的好笋子，一面闲话着家常，“为了赶来吃你这手艺，我老家伙连孙子都推给老太婆去带啦，出门前还被数落了好一会儿嘞。”
“那我可是荣幸，”明诚抿唇笑笑，抱着盛好春笋的箩筐准备往后厨去，“您先等会儿，老规矩，半个小时后给您上菜。”
“哎！你忙，你忙去。”老者开怀地笑，桌上打进门起就给摆了几碟开胃小菜和滋味小酒，这会儿功夫正好品尝，“我等着。”
鲜笋剥了皮洗净，切滚刀块后开水入锅。明诚在这锅里撒了些许的盐巴，三两分钟后就捞了笋块儿出锅，又用凉水浸了起来。
对面墙侧挂着几只上好的火腿，是正宗的金华好货，正预备着炖汤吊鲜用的。
清乾隆朝的六部侍郎、文学家谢墉曾于《食味杂咏》中写及：“金华人家多种田、酿酒、育豕。每饭熟，必先漉汁和糟饲猪，猪食糟肥美。造火腿者需猪多，可得善价。故养猪人家更多。”，而后这位内阁学士引此金华传统名产入北京，即成贡品，是为金华火腿。
取下一只火腿，挑好位置斩下一块后，明诚将那肉面褐色的发醇保护层仔细地切掉，皮面又用粗纸揩拭，而后以泡入少量碱面的温水刷洗干净，再用清水冲洗。这火腿本身滋味咸香，所以一般以清炖和蒸吃为宜，不过因着部位不同，这烹调方法也不尽相同。
如这上方和中方重量相仿，肉质又匀称致密，最适宜蒸吃或切薄片，拿那薄片火腿来说，每盘二两八钱四十八片，均匀排成拱桥形，拿白糖、味精和黄酒等淋上，再于蒸笼中大火过一刻钟，取出后色香味俱是顶尖，鲜美之滋无以言表。
而要说起这烧汤吊味，那还要数滴油。
所谓滴油，便是那火腿最顶的部位，此处骨率二成瘦肉较少，但因火腿倒挂垂悬而积累盐分最重，极适合烧汤包馄饨。这滴油吊汤，伴有毛笋、冬笋者，叫火督笋；伴有冬瓜者，叫火督冬瓜；伴有豆腐者，便叫火督豆腐，而这之中最最有名的，即是火督笋。
鲜香菇与滴油切了块儿与片儿，放进锅中凉水里烧十分钟，而后便可以下春笋。隔墙外人声渐起，明诚笑笑，这个时间，正是私房小鲜食客渐满的时间。他这馆子开门时间不长，不过积累的老饕食客却是不少，口口相传，到如今每每才迎客几分钟，便开始接二连三的是上门人，一直到午后两点已过才得休息，而至晚间五六点钟起，这样情景便要再上演一遍，直到夜深食材尽人散去，只因这样好滋味可遇而不可求，吃一顿便有一顿的回味。
笋子鲜嫩易熟，又是开水焯过的，因而只需要一二分钟即可出锅盛碗。这火腿本就盐分充足，春笋和香菇又易于中和吸收了那咸香，因此并不用另加那调味料，只原汁原味的一道汤便鲜美清香，韵味悠长。
此刻上了桌再添勺舀上那么一小口，那滋味，不知要有多少寻味食客要呼鲜掉了舌头呢。
眼看日落西山，明楼才处理完那一堆的公务，暂缓下来喘了口气。
大半个上午都在听明台念叨自己的情史，明大少爷表示真心吃不消。虽然明小少爷指天发誓自己这一次绝对是认真用心郑重的并且重申了不下十遍讨要花费的合理性，明楼还是回应小少爷要认真观察一个阶段，然后再做打算。
“后天就清明节了，你也收收心准备准备祭祀的事，听到没？”签完了手头的文件，明楼盖上笔帽，手指敲敲桌子，“回去陪陪大姐，小心说话别惹她生气。”
“哦……”没达到目的的小少爷蔫头蔫脑，有些提不起精神，然而迫于他哥的威严嘴上还得老老实实应着。
“行啦，回去吧。别在这儿添乱了。”明楼转头又去看电脑，嘴角挑了下，“真要想来的话明天我给你安排个助理的活儿，保证你想走也走不了。”
“不用了不用了！”明小少爷一听这话立马立正，“大哥您忙，我先撤退了！”
一溜烟跑走的小弟才是这天混乱忙碌的一个开始，明楼的一整天完全就是上阵打仗一样的忙乱紧张，公司例会加上与合作方的商讨洽谈，再算上日常文件处理与事宜交代，满打满算连一个小时的空闲都腾不出，午饭的时间都是拼凑出来的，连下饭的茶都没来得及喝几口。
九点已至，最后一通电话才将将结束，起身时落地窗外已是灯火辉煌，大楼里人声寂寂，只有巡楼保安时不时的脚步声和电梯偶尔上下的动静。明楼的办公室里隔音不错，这时候更是显得静谧地有些空洞，他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下筋骨，穿好外套，朝着门外走去。
几个小时前，他特意拒绝了小秘书为他订餐的要求，就是为了夜晚的这一趟行程。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成行。
小九儿惬意地蹲坐在猫爬架跟前，有一口没一口地舔吃着合口味的幼猫粮，后头不远他的主人正在灶台前收拾着炉灶小案板，外面门上已然挂上了“休息中”的牌子，小厅里再无其他人，只有一个挂着木牌的小风铃在轻轻随微风叮叮当当。
“咳……”
水声一停，明诚似乎听到外头有细微人声，便侧耳细听了一回，可除了小九细细的喵呜声，好似也没有什么别的。
明诚有点好笑自己的谨慎太过，嘴角挑了挑，便拧开了水龙头准备再次清洗一遍碗筷。
“那个？”
当真是有人。明诚这下确定了，拿一旁备好的干手巾擦了擦，快步走了出来。
大半月前见过的那个雨中人。明诚轻轻笑了笑，他认人记人一向准，这才不出一个月，他认得出。
“打扰了。”明楼微微有些窘迫的感觉，虽说上回提了要再来看小虎斑，可是一来晚间打搅有些不便，二来好歹人家店里已经挂了休息牌，这时候闯进来，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看三九？”明诚似乎倒是不怎么介意，大抵因为忙碌了许久，这会儿有个人来说话，瞧着还有点高兴的样子。他几步走去了吧台前的小桌上斟了杯热茶，小口喝了几口，又取了只茶盘上倒扣的新茶杯斟满递给明楼，“润润口。”
明楼看着对方并不见外，顿时便轻松了许多，上前接过茶杯坐下来，便开始想着似乎将开场话题引到小九身上不错。结果斟酌一番的话未出口，肚子先咕噜一声叫了起来。
“噗——”
手里还捏着小茶盅的明姓小店主抿嘴一乐，显些被呛到，明楼脸上略略有些不自在，扯了扯嘴角，空腹里下了一杯铁观音，明显更觉饿了。
“一起吃点儿？”清了清嗓子的明诚抬眼看明楼，眼睛里有刚笑出的水润晶亮，“残羹剩饭而已，我请你。”
日里吊汤还余了一小块儿滴油，知道大夜里人大多不愿吃得油腻，明诚便用这滴油起锅，同笋尖香菇丁儿一起炖了汤，再拿这火腿汤做了汤头，下了一把素面盛出。捞起盛碗，那微黄劲道的面浸在清亮喷香的肉骨汤中，几条春笋几丁香菇铺上，看着便教人忍不住想大快朵颐一番。
“新启封的酒，尝尝鲜。”明楼才低头咬了一口面，一只精巧的浅樱色磨砂小酒杯就摆在了眼前，杯中酒色看不真切，不过被这杯色一衬，淡粉莹润，令人眼前一亮。
明楼一时好奇心起，三两口吞了几大口面垫底，便端起那小巧酒器一饮而尽。
不见燥烈，清爽回甘，又携了一股微微淡淡的花香气。
“这是？”
明诚笑一笑，自己也从那小酒壶中倒些酒，向明楼一举杯，“世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桃花酒。”明楼脱口而出，亦举杯共饮，而后相视一笑。
“上个月路过一片桃林，就带着小九向看林的大叔讨了一些。”
放下酒杯，明诚回味了片刻，开始拿筷子挑面碗里的春笋吃。明楼侧眼看他吃得认真，心中忍不住想要将自己碗里的笋子一同奉上，却又怕唐突了眼前人。
“过了清明可就不好吃了。”吃了一会儿，似要解释一般，明诚忽然抬头笑眯眯地说了一句，看得明楼心里一动，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在眉间心头萦绕。
吃罢面，小店主伸个懒腰，眼中迷迷蒙蒙的好像都有了些困意，他悠闲地把玩着浅樱酒盅，时不时想起什么般晃晃脑袋，又回头看已入睡的三九一眼，不知想起什么地慵懒笑一笑。
明楼眼中得见，心中微涌，那故事里的桃花仙，仿佛带了一丝灵气与风骨，于这对面而坐的年轻人身上。否则怎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潇洒和豁达。
明楼忽然就觉得，自己这日进斗金都不止的他人眼中商界大亨，在这闲适悠然的年轻店主面前，似乎什么都失了耀眼光泽，钱财傍身，也不过加一个满身铜臭的砝码而已。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幸而，他不知道。明楼突然就心里侥幸，幸亏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否则若是坦诚相见，他还能不能同自己如此自在惬意地吃一餐饭便不得而知，而这新启封的珍藏桃花酒，显见是八九成不会落到自己面前了。
小九梦里伸伸爪子，挠了几下，明楼蹲在那猫窝前，很不顾及形象地低头摸摸小家伙的耳朵和小爪，身后明诚有些微醺，眼中水光莹泽地望着明楼的背影，鼻息里尽是甜香酒气。
东风著意，先上小桃枝。
而于明诚言，桃花落尽酒满杯的春天，才正是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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