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食味 『特典番外·貳』

特典番外贰·螃蟹与烧烤

 

仲秋前后里,正是蟹肥膏黄的时候,自古即有“蟹肉上席百味淡”之说,这螃蟹的好滋味便是可见一斑。

 

明家人多半是爱吃螃蟹的,从上一辈儿父母在时就是如此,到如今家里最喜食螃蟹的,莫过于明家大姐明镜。明楼虽然也爱这本地大闸蟹的美味,却是大少爷脾气嫌那拆蟹子麻烦,五六岁年纪上都是明夫人亲手拆了送到嘴里喂着吃的,再大点儿的时候便是只拿了那螃蟹腿咬着解闷儿,待到长姊拆出了蟹黄就故意上去抢一口,及至长到将要成人,明家父母就因为那些恩怨纠葛的意外离世,再有那螃蟹上桌时,明楼也只是心绪复杂地看过几眼,然后笑眯眯地望着大姐给明台剥蟹肉,就着中秋月色喝几杯淡酒。

 

阿诚进明家的时候,正是冬月里大雪纷飞的时节,螃蟹自然是没有,倒是鱼肉米饭的被明楼塞了不老少,不过小孩子被折磨了多年身子底子不好,一直到了那春深初夏,这脸色才红润的像个同岁小娃娃模样,那手上身上的冻疮伤疤也基本退了去,眉目清秀又可人的,端的一副富家小公子样貌。

 

这年中秋时节,明家又得了上好的膏黄肥蟹,自然是要摆一桌团圆宴的,父母亲不在,有姐弟两个加上明台和阿诚,也算是能热热闹闹坐一桌。晚饭前,那不大不小的一张圆桌就摆在了花园里,上好的黄酒和头年酿得的桂花酒也适时地温上,灶上大锅里蒸着那团脐大螃蟹,几碟凉菜果盘也上了桌。

 

彼时小阿诚尚有些拘谨,小明台早早地便坐在那桌前圆凳上伸手够葡萄吃,阿诚却只倚在明楼身前,站在那厅里往外看,并不行动。明楼知道他不好意思又怕人说笑,于是便拉了阿诚的小手同去,落座后抱了阿诚在腿上,与他捡凉碟子吃。

 

不多时,明镜也心情极好地出来入座,手里还捧了一盘各式多样的月饼,明台眼尖,大姐还隔着几步远就看出了是什么的物事,蹦跳着扑了上去,得了头一块儿可心的月饼,阿诚乖乖地坐在明楼腿上含着葡萄,虽然没有多余的动作,眼睛却是盯着那点心盘的。

 

待到菜色都上齐,明镜先伸手拿了几块月饼,一一掰开了放在阿诚和明台跟前,让两个小的慢慢挑,自己则是招手让刘妈取了螃蟹和酒,着手准备着赏月吃螃蟹。

 

那螃蟹蒸的时辰刚好,因为怕两个小的吃了寒凉,刘妈还特意在那锅子上垫了生姜片与蟹同蒸,又上了好几个姜醋碟子,以备祛寒。明镜看那螃蟹端上了,便洗了手拿过一只来仔细拆,先将那蟹足蟹钳一一掰下,再掀开蟹壳,将那橙黄色的蟹黄拿了小银勺子剜出来与明台吃。拆蟹的活计,明楼其实是会做的,他从小人聪明脑子活络,这样的事一看便会,先前不做只是因为惧怕麻烦,如今阿诚在跟前,大少爷当然是要露一手的了。

 

阿诚起先还咬着凉拌牛肉看明台玩蟹壳,一转头的功夫就见明楼手里的螃蟹已经拆了大半,这注意力就立即被这边吸引,开始目不转睛地看着明楼的动作。别说阿诚,其实就连明镜也没想到明楼收拾螃蟹的功夫如此了得,转眼间那整只的螃蟹就被拆分得整整齐齐,连蟹腿肉都给剥出了大半,盛满蟹黄的蟹身更是十足得诱人。明楼自己掰了条蟹腿儿咂摸着滋味,手上拿了筷子避开心肺腮,将那蟹黄连同一旁的蟹肉都拨进了小碟子里,淋上些香醋姜汁,放到了阿诚跟前。

 

阿诚嘴里咬着半块月饼,看到明楼这动作呆了半晌,好像有些不相信这满碟子的蟹肉是给自己的,直到等不来回应的明楼夹了一口放到他嘴边,这才下意识地张开了口咬住。

 

新鲜的螃蟹滋味最是好,刚出锅没多久还带着余温,肉丝鲜甜又不至太过腥咸,沾了姜醋后解腻爽口,阿诚虽没吃过螃蟹,但因为那蟹黄长得好似流油的鸭蛋黄,倒也不眼生,明楼喂一口便吃一口,直到那小碟子马上要空了才突然醒过味儿来。

 

“大哥~你吃。”

 

阿诚的小手推着那碟子往外拒,明楼看看那还余了几口蟹黄的小碟,腾出一只手摸了摸阿诚那软软的头发,把碟子放到他跟前,“阿诚听话,自己吃了~大哥这里还有。”

 

说着明楼就又拿起一只膏蟹开始拆,顺手掰下的蟹钳还分了阿诚一只,乖乖点头的小阿诚举着小勺子啊呜一口,将那蟹肉蟹黄吃得干干净净,还舔了舔嘴角的醋汁。

 

那边明台也早已吃完了大姐给拆的螃蟹,嚷嚷着还要,明镜摆摆手不许,又招呼刘妈去拿刚熬好的姜汤来,准备给两个小的灌一杯。

 

“螃蟹寒凉,小孩子不能多吃。”看着阿诚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明楼笑着与他解释,“一只就足够了,不然明天该难受了。”

 

捧着姜汤碗的明台嘟着嘴巴有些不甘心,倒是阿诚很知足地抿了嘴巴,小口小口地喝着姜汤,时不时被明楼塞一口糖莲藕抑或酱油鸭,吃得津津有味。

 

 

 

十三岁那年,阿诚学业小有成就,人也迎风长一样拔了个子抽了枝条,虽然在外的身份仍然有些暧昧,但到底是大家里出来的孩子,明楼又疼得很,每天收拾得整齐又干净的,穿着校服短袖衬衣和小西装短裤,脚上是明楼特意挑的牛皮小凉鞋,领口还时常打着小领结,同明台站在一起活脱脱两个世家俊俏小少爷。

 

那年的中秋宴,因为好螃蟹得的多,明楼特意嘱咐刘妈做了两样的蟹子,一样照原样上锅蒸,一样加了花雕酒做了花雕蒸红蟹。半大的阿诚闻着那没吃过的花雕蟹散发出的酒蟹鲜甜,忍不住偷扯了明楼的衣角,央着想吃一口。

 

明镜笑着看阿诚,顺便照顾着一旁的明台吃蟹,喝酒的事情上她是不太管的,相反的,明镜倒是认为男孩子家的,早些尝尝酒滋味也不坏,所以阿诚上学那一年,就已经喝过了家里藏的红酒。再说今日这花雕是和蟹子同出的,酒味已然被调和了许多,再加上这花雕酒暖胃,正可以中和蟹子的凉性,因而倒是值得一吃。

 

明楼略想了下,大约也是考虑到了这层,便顺了阿诚的意,夹了那蟹子嫩肉给孩子尝。这从未吃过的美味入口就让阿诚开心地眯起了眼睛,一脸陶醉的小模样,看得一旁的明台心里直痒痒,叫嚷着也要吃。明镜笑眯眯地给小明台塞了一口,怕他吃不得酒味,又恐他螃蟹吃多了伤脾胃,因此再不许他多食。倒是阿诚,因为还未吃那原味蒸蟹,倒是得以多夹了几筷子这花雕蟹。

 

团圆席入了深夜才散,明台早已困困歪歪的被明镜抱了去房里睡觉,明楼也有些醉意上头,连偷喝了杯黄酒的阿诚都小脸红扑扑的微醺迷离,爬楼梯的脚步都晃晃悠悠软绵绵的。打着精神洗了把脸又换了干净舒服的睡衣,阿诚扑到床上就很快地入了眠,酒意加上睡意,不出意外又是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早,明楼醒来时日头已经挺高了,八月间还有些耀目的阳光从窗外洒下来,床上一片暖融融的。看了眼枕边的手表,时针已经指过了九点,不过外头厅里倒似乎还静得很,估计昨晚上闹得晚了,这会儿都还困着。

 

明楼简单洗漱了下,放轻了脚步上楼梯,楼上果然静悄悄的,只有刘妈带着人在收拾屋子。明楼笑眯眯地凑在明台门上听了会儿,估摸着孩子还睡得香,便决定去闹腾阿诚了。

 

明楼本以为阿诚还在睡,想着逗他一下,就门也不敲的猛地推开了门,打算揪起床上的小孩子揉一揉,没成想这一开门,倒见那床上呼啦一下一大团物事一闪,再放眼去看,只看到那薄被滚成一个大包,细瞧上去还微微的起伏着。

 

明楼哭笑不得,上前去拍了那被子卷一下,“都醒了还不起来?谁又惯的你这懒床的毛病?”

 

阿诚躲在被窝里被拍得一抖,继而一副充耳不闻的架势装死,任明楼怎么晃悠也不吭声,不动作。

 

“这又是怎么了!”明楼使了半天劲,床上的小孩子也不见有应声,渐渐就有些少爷脾气上来了,“明诚!”



 

阿诚一个激灵,知道大哥这是真的生气了,可是……小脸憋得通红眼角湿乎乎的阿诚小手紧紧地攥着被子角,横竖就是不出来。

 

“这又是闹什么?”明楼自己生气较劲了会儿,阿诚那儿还跟个小木头桩子一样没反应,大少爷也有些泄气,“有话就说,跟大哥还有什么遮着掩着的?”

 

阿诚心里一颤,手上也跟着松了下,明楼瞅准了机会使劲一扯,那裹在被子包里的小孩子就见了天日。

 

阿诚一愣,再回神时自己已经仅穿着睡衣上衣呆坐在那里,腿脚还光溜溜地敞着——

 

“啊!——”

 

阿诚顿时脸涨红得都要爆掉,慌乱地半起身想要拉回薄被遮羞,谁想身子一动才发觉下头冷飕飕的,顿时僵在那里,动作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直到明楼看够了小孩子的羞窘,很是善解人意地把薄被给盖了回去,阿诚这才猛地醒过神来,啪嗒一下躺平回去,目不斜视地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专心发呆。

 

“这是怎么了?”明楼憋着笑有些奇怪,阿诚自打进家门的时候就不会光屁股睡觉了,就连明台四五岁懂点事以后也不会如此了,阿诚今天这是什么情形?

 

“大哥……”阿诚仰着头不看明楼,声音里却满是掩饰不住的哭音,“我是不是病了?”

 

“嗯?”明楼顿时愣住了,一听这个“病”字就被吓了一跳,但是看看阿诚红润润的小脸,完全不像是生病的模样,再回想一下阿诚方才的窘境,和躲了半天的小模样……明楼突然脑中一个念头闪过,脱口而出,“阿诚你是不是长大了?”

 

“唔?”阿诚湿着眼眶望向明楼,小脸上全是迷茫。

 

明楼这下明白了大半,他快步走过去,凑到阿诚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问话,就见阿诚红着小脸一一点头应了,明楼这才彻底松了口气,使了点劲拍拍阿诚的小肩膀,“没事,不是病,是阿诚长大了。”

 

阿诚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明楼,几分释然又几分疑问和害羞,昨天夜里多吃了几口酒,半夜里睡着不知道就梦到了些什么,醒来时全然不记得了,只是睡裤里有些湿湿凉凉的让他有些迷惑,伸手一触,却是不知道些什么物事。

 

想阿诚这几年长在明家里,明楼一手教养着长了这几岁,读书明理学了不少,可是这人事上的东西,却是半点也没听过。一来明镜到底是姐姐,这种事情不好张口来说,且大半的心思都在明台身上,阿诚这边也实在照管不到,而明楼又自己是个成年不几年的兄长,虽说长兄如父,到底年纪轻经验少,自己虽然经历过了,对阿诚却是全然忘记了提醒,多半也是潜意识里觉得阿诚还小得很,是用不到讲这些的。

 

想到这里,明楼也觉得自己这个兄长做得有些疏漏,害得小孩子一大早担惊受怕了半天。因此也不笑话小阿诚了,几句话言简意赅地和阿诚说明了这里面的关键,又温言安抚了几句,这才半是催促半是威胁地找出了阿诚一早来不及清洗藏起来的睡衣裤子,知道孩子脸皮薄不好让外人知道,所以手把手地带着阿诚洗了去。

 

这之后的好几天,阿诚总觉得有些羞得慌,看到大姐和明台时候尚好,见到明楼时却羞赧得有些想躲开来,搞得明镜以为明楼又教训了孩子,刀子嘴豆腐心心疼孩子的大小姐话里话外地埋怨了好久,倒让明大少爷背了不少日子的黑锅。

 

 

……

 

 

 

“所以这明大老爷又是想起了什么啊……非得要花雕蟹吃……”

 

一大清早,明诚就醒了来,步入暮年以后人总是觉少得多,加之头些年蹲牛棚日日劳作总是被早早拉起来,所以日子久了也就养成了习惯,这懒觉可就再也睡不了了。

 

当初的明大少爷,如今八十多岁的明老先生还面朝里侧睡得踏实,右手习惯性地微微蜷起搭在胸口。这只手在狱里废了一大半,倒是明楼还想得开,时常笑着调侃说幸而不是阿诚,不然怕是连街头三流画家也做不得了。

 

每每说到此处,阿诚都知道明楼会想起疯子,其实他又何尝能忘?不过是彼此都默契地不再提及就是了。这么些年来,他们也想得清楚,虽说被折腾了有些年头,也着实吃了苦受了罪,可是想起疯子,想起于曼丽郭骑云,想起那些奋斗至死都没能看到天亮,甚至连身份名字都不能为人知晓的人们,他们已经知足了。

 

至少,他们等来了光明,彻底的。

 

 

 

早市上还是有新鲜螃蟹售卖的,得亏这是吃螃蟹的时节,不然也是难寻一点好货。明诚现在出门其实是有车子的,平反以后,以明楼和他的资历和贡献,上头给配了环境上好的公寓和专车医护等等,不过明诚自来不太习惯旁人伺候,明楼又不习惯别人侍候在旁,所以除非出远门或身子极不舒服时喊了司机和医护来,余下时间家里基本就他们两人在,做饭收拾屋子的保姆会按时上门,做完家务后便留个清净给俩老爷子。

 

这把年纪了,车子是开不得了,连自行车也骑得有些吃力了。好在身子还结实——明诚这么想着,稳步地拎着一网兜活螃蟹走在人行道上,绑了腿的蟹子还不甘寂寞地在兜子里吐着泡泡,明诚不由想起了当年自己头一次见到这情形,那时他尚是个不足幼学之年的孩童,窝在明楼的怀里,小心翼翼地去戳那螃蟹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大钳子,一旁的小明台还在起劲地加油助威,而大姐就坐在不远处的藤椅上,笑眯眯地望着他们。

 

明诚在心里默默黯然,多少年过去了,纵使当年的风华年盛已经鬓如霜雪,却还是忘不掉那远去的人,和逝去的年少时光。

 

回到家里的时候,明楼已经起床一会儿了,正坐在偏厅里的餐桌前看报纸,桌上是两杯热好的牛奶和一盘白煮蛋。

 

看来这些年的磨砺还是有好处的,瞧瞧当初恨不得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明家大少爷,都被锻炼地能做简单的餐食了。

 

“街角那家店新出的甜面包。”明诚边说着边进门往过走,一手将那鲜蟹子放进厨房的水槽里,另一手捧了面包袋子放在餐桌中央,“趁热吃吧。”

 

“果然还是精打细算的管家习性,”明楼放下报纸,笑得眼睛眯起来,“家里的菜什么时候吃完,还是一清二楚的。”

 

“那是,要不依着大少爷的脾性,家里还不早晚败完?”明诚洗了手坐下来,拆着面包袋说笑,“我可不想再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明楼摘下老花镜,伸了指头点明诚,依旧是几十年前那样,恍若什么都没有变过,“又要造反了!”

 

 

十点过后,保姆小阿姨来收拾屋子,顺便买来了新鲜的菜品,连带明诚亲手挑来的螃蟹一起清洗收拾以后,便按照家里老爷子的意思离开了,这么多年来只要有时间有条件,明诚还是喜欢自己来做饭,当然,这也是明楼最希望的。

 

花雕蟹已经是明诚的拿手菜了,虽然许久不摆弄,倒也不会手生。其余的青菜排骨一类的都是煮惯了的,加上明楼老爷子如今也会笨手笨脚地帮着看火择菜,两个老头在不小的厨房间里唠唠叨叨轻声吵嚷着,倒也不觉时间久。太阳当头的时候,便已经摆好了饭桌。

 

午饭时候明楼习惯性地要喝几杯,明诚却不沾酒,大约是各自熬着苦难时各有各的遣渡方式,现在也依旧随了那时。这一道花雕蟹或许是让明楼想起了不少往事,下箸时时有停顿,却又每每在明诚装作不经意地看过来时,再次神色如常。

 

明诚摇摇头,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把明楼的酒杯摸过来,咂摸了一口酒,又笑盈盈地就手把杯子放了回去。

 

“惯的你……”明楼大约是有些喝醉了,温柔的注视着小动作仿佛又回到二十岁的阿诚,出口的话都不自觉地带了无限当年的年少宠溺。

 

明诚眨眨眼,神情恍惚少年间。那双眼睛无论渡过多少年,依旧一如从前,清亮而澄澈,就像明楼当年第一眼看过的那样,直指心底,赤诚暖人。

 

 

午后的小憩时光最是温情,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一丝一丝秋雨醉人。天色渐渐暗沉,时不时秋风几行掠过,几片树叶打着卷落下。明诚静静地躺在床里侧,一旁的明楼侧着身子,那只受伤的手不知何时轻压在了阿诚的胳臂上,似有依靠。

 

 

 

那年寒冬过后,春天便再也没有暖起来。藤田芳政死后不久,明楼小组全线暴露,面临紧急转移。而就在接到重庆那边和组织通知的那一晚,阿诚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无半点消息。

 

明楼从郊外接头回来时,家里便再无二人。不仅仅是阿诚,连那些他用惯了的东西和时常穿的衣物,也干干净净地在这座小楼里消逝了踪影,仿佛从来不曾出现。

 

明楼觉得自己大约是预料到了什么,但是他不敢确认,不愿相信。

 

明楼在楼梯上坐了一夜,天亮之后,他等到了重庆方面接他去履职的军统来人。上海他是不能再待了,明公馆也即将封禁,如今大姐离去明台远走,连阿诚也不见,一夜苍老过半的明楼在那一刻,深深地体味到了,何谓孤家寡人。

 

西南重庆又一年,明楼坐在宽敞豪华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冰冷如刀的雨滴落下,脑中却始终划过阿诚的身影。挺拔的,自信的,带着年轻时的他的血脉一起活着的,那个阿诚。

 

毫无音讯。

 

明楼设想过许多次,或生,或死,甚至,生不如死的,他的阿诚。组织有纪律,不该问的他不能问,也不会得到答案,自从踏上这条路,他明楼的命就不再只属于自己,他必须是一个战士,他必须时刻战斗,他必须坚强,必须挺立。可是身躯虽在,心已满创,他在这漫长无尽头的煎熬中蹉跎了一季又一年,却连一个渺小的希望都不知该不该有。

 

直到那一年,开春的二三月里,已经秘密回到延安的明楼终于等来了一个终于迟来的答案——

 

因为身份暴露,需要继续执行情报前线潜伏任务的阿诚被派去了不为人所识的外地,重新更换身份来头,改头换面,再次开始。

 

“因为你们那次的暴露,他不能再在上海出现,不能再见任意一个关系人,不可以再有任何闪失。”

 

“在这个世上,明诚,已经不存在了。”

 

“到死……你们不能再见。”

 

 

明楼静默着,从喉咙里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应声。心里的那块悬石终于落了下来,却砸得他恨不能粉身碎骨。他知道他应当接受,他必须接受,可是他望着窑洞里的来人,看着窗外早春里刚刚生出的嫩草叶,连那日头都开始暖洋洋的,他却连一点温度都不能感知,甚至一个轻微的点头,他都做不到。

 

又一个……再一个……

 

他明楼,终于完完全全地成了一个孤独行路的苦行僧,黑暗依旧笼罩,却再无人可以并肩。

 

明楼开始后悔,他为什么如此执着地一定要一个答案。若是不知道,如果不知道,他还可以想象着阿诚在不为他所知的地方同他为了一个目标共同奋斗着,再过不了多久,或许三五天,或者一两年,他们就会重逢。

 

可是如今,那样一个明确却残酷的回答砸碎了他所有的期盼。失去了大姐送走了小弟以后,阿诚已经几乎成为他全部的寄托和依靠,这世道泥泞又黑暗,他还想同阿诚相互搀扶着一起走,可是怎么,阿诚就突然再也看不见了呢……

 

“阿诚……”

 

…………

 

 

“阿诚……”

 

明诚浅眠里被明楼喃喃的呢喃声唤醒,干了一辈子情报工作,明诚觉得自己大概也是很难睡个踏实觉了,就算现在生活安稳又平静,这早年间养成的习惯怕也是改不了了,就像明楼那多年前就被熬出的头疼病,到如今也还是会偶尔发作个几次。

 

微微侧了身看去,明楼的眼角融了几点泪花,他的声音里满是悲切和伤痛,就算那呢喃如此之轻,明诚都觉得像擂鼓一样一声一声地在往他的心里砸。

 

“大哥……”明诚探出手去,轻轻地抚着明楼鬓边的花白,就像幼时明楼拍着他哄睡一样。

 

明楼从不会示弱于人,他习惯了坚韧,习惯了坚强,哪怕心里千疮百孔苦痛满溢,他也不会让旁人知晓半分。明诚相信,这眼泪怕是当年就存进了心里,却发酵漫延了这几十年,如今才在梦中不知觉地渗出。

 

“都老头子了,还哭……”明诚轻声地自言自语着,像是在取笑明楼突然的孩子气,可是眼角的潮热却让他的心里无比酸涩。

 

离失的那些年他又何尝能够欣然度过?

 

离人仍在,从此却要再不相见,年华无边,终也抵不过一个生离。

 

 

 

 

可是生命就是如此地残忍却又时时惊喜,已经做好了准备此生孤独终老的明楼却不知道,他理想中要为之奋斗终生的那个崭新国度,会在短短一二年后开国立典,傲立于世。而他的阿诚,也将会在那一刻彻底得到重生。

 

湖畔,树林,远离纷争与牺牲的教书先生生活,终于在那个重新回温的春日里到来。

 

远走巴黎那天,明楼揽着他失而复得珍宝一样的阿诚,在机场见到了已经定居北平的明台。几年未见,明台也已经长成了而立之年的沉稳青年,只是见到哥哥时,那眉宇之间还是现出了几分顽皮亲昵的神色。

 

他怀里抱着个小男孩,刚刚一两岁的模样,眼睛眉毛分明是明台小时候的影子。

 

明楼心里有了些欣慰,总算,明家也有了后人,想来大姐在九泉之下也能得安心了。他们一家子在这条道路上走得太艰辛,也付出了太多,如今国事已定,他也该兑现当初对长姐的承诺,去国外安安稳稳地教书成家了。

 

明台执意不肯走,想来家业在此,一时也是走不得,明楼知道他心里其实还是挂念着他的教官王天风的,只不过人人心里都有个坎儿,得自己迈。

 

 

巴黎的空气比前些年似乎也自由了许多,十年未至,这里也变了不少模样,连当初的房东太太也见了老迈,在看到明楼明诚二人时惊讶又激动地给了紧紧的一个拥抱。

 

明家资产尚余不少,除了国内留给明台的一部分,其余的都在明楼这里掌握着,买栋房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很快当年那副画里一样的安逸生活就展了开来,伴着这块土地独有的自由浪漫奔放气息,有滋有味地铺开了画卷。

 

那年冬日的午后,悠闲的明诚在小花园里支了架子烧了碳火,拿了采购来的上好牛羊肉和土豆洋葱胡萝卜蘑菇串了串儿,美滋滋地放在碳火架上做烧烤。得有七八年了,除却当年回上海后有次偷偷地和明楼跑去小摊上吃了一回,他都有这么多时日没吃过烤串了,大姐总是不让他们做这种有失身份的事,有时候想起来,阿诚都不免嘴馋。

 

圣诞假期将至,街上热闹得很,外头也是冷得有些冻手。阿诚笑眯眯地在碳火炉子里煨熟了几只小小的红薯,捧了一只在手中,一面咬着暂时充饥,一面暖暖有些冻红的双手,还要时不时地顾着烤架上已经半熟的肉菜。

 

明楼看得温暖,也不打算帮忙,只在壁炉旁暖了手,便走过去将阿诚剩余的那口烤红薯塞进自己嘴里,握了阿诚的双手给暖着,直到瞧着阿诚的脸有些几不可见的红了,才抿嘴笑着给放下。

 

烤好的美味放进托盘里摆了一大摊,阿诚又高高兴兴地弄了番茄炒蛋和蔬菜金枪鱼沙拉,这才大声地招呼在一旁做暖手掌柜的明楼吃饭,共襄美味佳肴。

 

…………

 

“明台还没回来?”

 

一场秋雨淅淅沥沥下了整个下午,傍晚时分还不见停,明诚抱着件厚开襟毛衣,悠闲地走过来给窗口边望天的明楼披上,嘴里不忘念叨几句,“注意你那身子,多大的人了……啊说是下个月吧。”

 

明台如今也是三代同堂的人了,小孙女中学毕业后去了国外留学深造,明台老爷子最近趁着有功夫身体又还行,颠颠地跨越大洋跑去看了孙女。

 

“你看看,这小子还是借着各种由头往外跑。”明楼心里想念,嘴上却不会说。不过这话一出口自己却觉得有点涩涩的,他和阿诚谁也没留下个后人,早些年明台倒还提起过把小儿子过继给他俩养着,只是后来世事变幻,明楼深觉自身都难保,实在怕耽误了孩子,便将这事搁下了。这之后偶尔想到,虽说已当做闲谈,还是不免会觉得有丝遗憾。

 

“你也跑就是了。”明诚斜他一眼,慢慢地走到窗边的藤椅那儿坐下来,窗玻璃上的水汽凝了许多,他伸出手,在上面写写画画的。

 

明楼看着这幅场景,嘴角不由得就挂起了一抹笑意,七十载倏忽而过,当年幼小又乖巧的阿诚,就是在他的怀里靠近着明公馆的窗边,同这样一般在雨天水蒙蒙的玻璃上画着不知名的图案,嘴巴里还噙着自己喂给的一块橘子水果糖。



 

时光最是神奇,居然看尽了他们的年少风华暮年闲适,就连当年最是跳脱玩闹的小弟,也在这流走中磨砺雕琢,白发上头。

 

那年他们响应国家的号召毅然回国建设,以明楼的睿智和思考,不是没有预料到这一归或许前路坎坷,可是若让他放下为之辛苦奋斗来的新生国家而不顾,却也不是明家男儿所为。阿诚与他同心同思,明楼所知的,阿诚亦明白,当年誓言言犹在耳,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回去,才是归来的终途。

 

数年以后,那场大动乱里,明楼身陷囹圄,再次和阿诚失去了联系,连明台也不知所终再无音讯。但就是那样一个疯狂而动荡的年月里,明楼却仿佛平静了许多,比起曾经的死生不能再相见,如今终归是心已落定。生死有命,他在熬,更在等,他相信,前路终有光明。

 

曾经的苦痛他从不愿多说,就如阿诚也是。苦难有时并不是力量,却会像黄连一样在一遍一遍的叙说中越熬越苦,摧毁人心。明楼觉得,他和阿诚始终有默契在,过去了便不再提,功绩是,苦痛亦是,大好的生活在眼前,又何必纠缠于已逝的时光不能自拔。

 

 

“你小时候最喜欢吃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明楼望着窗玻璃上被明诚涂抹出的水果图,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地就笑了开来,“家里煮好的饭菜虽然也吃,但是心里老还念叨着外头那些小吃生煎啊……怎么教都没改过来,嗯?”

 

“上梁不正下梁歪……”明诚手下一顿,小声地嘀咕着,“每次偷溜出去,还不是你吃得最多。”

 

“没大没小!”明楼故作严肃地瞪他,明诚却只做看不到,撇了嘴不在意。都两个老头子了,还论那些大小的做什么。

 

明楼话一出口也觉得有些好笑,如今他的阿诚都已经是年过古稀之人了,更遑论自己?白驹过隙,几十年就这么走过来了,想想自己有时都觉得,这一生如此不可思议。

 

“想吃了就直说。”明诚抬头看他,眼神里的狡黠与当年一般无二,“阳春面还是油墩子?不然再去给你买那南翔的蟹黄包?”

 

“当我同你一样嘴馋啊?”明楼一脸正经地走过去,将那藤椅中间红木茶几上的茶具一挪,自己坐了上去,就手拍拍明诚的肩膀,“那自然是阿诚管家置办什么,我就吃什么。”

 

“阿诚管家退休了啊!”明诚瞪他,手指上的雨水气抹了明楼一脸,“干了这么多年高级文秘和贴身管家,不给涨工资就算了,临老了都不放过。”

 

“放过了你,这辈子再去哪里寻——”明楼突然认真起来,直直地看进了明诚的眼睛里。眸光闪烁间,明诚仿佛看到了那年,寒冬残阳里,明楼望着他的眼睛,把他抱进了那个温暖的怀里,从此带他抛却了那个魔窟一样的家,给他了此生最弥足珍贵的所有。

 

“晚上别大鱼大肉的吃了,人生难得老来瘦,知道不?”轻咳了声,明诚状似不经意地握着明楼那只受伤的手,轻轻按摩了几下,“喝粥吧,大少爷~”

 

“你这是虐待啊阿诚管家……”明楼笑眯眯地看回去,轻轻在明诚耳鬓边蹭了几下,又偷偷落下一个吻,在明诚的发间。

 

这一生是如此的漫长又短暂,终也长不过掌心里的纹路,年华似水转眼翻覆过,和风微煦,岁月日长。

 

“阿诚啊晚上换床被子吧,天凉了。”

 

“……自己去拿!”

 



 

后记

 

想说的话很多,想感谢的人很多,《食味》可以顺利诞生,仰赖于太多人的添柴温火,倾心付出。

 

还是那句话,世间艰难困苦太多,清粥小菜我们一起写团圆。

 

愿每一个看到这里的你,都能身在俗世,心如稚子。

 

愿,安好。

 

 

——黄桃罐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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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9.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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