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食味 『章二』

章二·红枣枸杞汤


明诚被抱回明家的头一个月里，居然一斤重量都没有长上，个子不知怎么的倒是看着高了几分，整个人瞧着比刚进家门时还单薄，让明楼觉得闹心不已。

想他堂堂明家大少爷，好歹也是上海滩的世家子弟，从前考虑的皆是些理家报国之思，谁知道自打阿诚来到明家，他大少爷就生生给磨成了个贴身保姆，简直是又当爹又当妈的一把辛酸泪，可就是这样还把弟弟养的跟又遭了虐待一样又瘦又可怜，明大少爷想想就脸黑得不行。

话说，大姐都是怎么养孩子来着？

明大少爷一脸焦虑皱眉头，看着饭桌一旁窝在明镜怀里一边嘴甜地哄大姐开心一边推开小饭碗拒绝喝粥的明台，心里默默地拒绝了大姐的养娃方式。

想我明家是养花养牡丹养草是兰草，大姐这样纵着明台胡来将来谁知道要养成个什么骄横的性子，我阿诚才不可以！

“阿诚乖，再吃一口。”腹诽完的明楼回过神来继续享受带娃（大雾）乐趣，端着手里的粥碗又舀了一勺，“别跟明台学啊。”

“大，大少爷，阿诚自己可以……”阿诚低着头吭吭唧唧的小声说话，“不用劳动少爷……”

“阿诚！”明楼不满地提高了声音斥责，手里的碗“砰”地放回了桌上，“你喊我什么？”

自来到明家以后，阿诚就没开口叫过一声大哥，甚至除了头天晚上大概又烧又吐有些迷糊了主动要求明楼抱以外，阿诚后来见了他这个哥哥居然拘谨生分得很，连大声说句话都不肯。

阿诚还没回话，那边明镜不高兴了，“这大晚上的吃饭呢你嚷嚷什么啊？刚吼完明台又来训阿诚！你看把俩孩子吓的，你这是要造反啊？”

“大姐你冤枉我，我哪儿敢啊！”明楼赶紧陪笑认怂，这个家里大姐就是顶层建筑，得罪了谁那他也不敢得罪大姐啊。

“阿诚别怕啊，有大姐给你撑腰呢。”明镜瞪完了明楼哄阿诚，顺便给拒绝吃饭的明台再喂一口菜塞一口粥。

阿诚瑟缩着微微点头，又不安地转头回去偷偷看明楼的脸色，明楼看到他这小模样是连气都生不起来，揉揉小脑袋给搂到了怀里。“那你自己吃，就这样吃。”

阿诚这回没敢反抗，坐在明楼腿上乖乖地端起碗，一勺一勺的大口吃粥。他一向不挑食吃饭乖，没什么味道的白粥白馒头也能津津有味地吃的腮帮子鼓鼓，明楼每次看阿诚吃饭都心情好得很，连自己只顾着带孩子（雾）吃不了几口也不在意。

可这么看着看着，明楼就又开始犯愁，养孩子养了一个多月了人给养瘦了不说，连声大哥也没听到就罢了，还给生生多添了几道伤口。

说起这事来，其实也算是明楼的疏忽。他自己平日里上课忙，顾不上关照阿诚，便让他白天在宅子里随意跟明台玩闹。但阿诚刚来明家还是带了些抹不去的自卑和封闭感，觉得自己不够身份和小少爷一起被照顾，而明镜的心力又多在明台身上，便是一齐看顾上两个了，也多半是顾了这头忘那一头，往往顾及不上阿诚这里。

结果这一不留神阿诚就跑去了厨房帮厨，不顾刘妈她们的阻拦非要出一份力，可是八岁的孩子哪里干得了这些，硬要出力的结果就是菜没做好，手上却添了好几道血口子。

明楼瞅着那双小手就心疼，这个把月好不容易才好吃好喝的给喂出点儿血色来，这几道血口子可算是把之前的功夫给废光了，看来得想点儿办法给阿诚补补了。

吃过饭明镜抱着明台去了楼上房间玩玩具火车，明楼却把阿诚一个人晾在客厅里，自己一个人溜达去了厨房。

“刘妈，什么东西能补血？”

“补血？”刘妈放下洗了一半的碗，在围裙上擦擦手，心里琢磨着这家里需要补气血大约只有大小姐一个人啊，那这大少爷八成是来替大小姐操心呢，于是笑着应道，“要说这补气血的，自然是红枣红糖姜一类的了，大少爷可是要夜宵？”

明楼对于这些知之甚少，也没觉得红姜糖水一类的东西有什么不妥，倒是听起来觉得这肯定是甜甜的，想着阿诚这个嗜甜的宝宝肯定高兴吃，便欣然接受了夜宵的建议。

明楼自觉解决了心中一个块垒，浑身轻松了不少，一脸得意神色地招呼阿诚回屋去温书了。

谈及阿诚读书之事，明楼本来是要让他就读自己母校的，八岁的年纪，从小学开始读倒是刚刚好，只是哪里想到，阿诚被桂姨虐待多年，整日里给打骂着做活，根本没有过寻常小孩子的开蒙教育，大字都不识得几个，算数也只会简简单单掰手指头的，这样一来就算是小学课程也是很难跟得上了。

明楼心里气愤难受，却不打算放弃，干脆自己在家抽时间给阿诚启蒙，白日里他课业繁杂，这每晚的空余时间就成了阿诚固定的温书时光。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①

明楼坐在自己自己房间的沙发上，怀里窝着认真盯着他手里诗经的阿诚，右手边的台灯光打下来，在地上照出了一组温馨暖融融的影子。

“这句诗的意思是，君子的自我修养要如同加工骨器和玉器，切割了还要磋，被琢以后还要打磨。”明楼放下书，笑意盈盈地看阿诚，“阿诚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君子？”

他本料想阿诚肯定会摇摇头然后如同往常一样满心渴求地追问他，哪知这次阿诚倒是干脆利索地点点头，“阿诚知道，大少爷就是君子。”

彼时的明楼，千想万想都没料到阿诚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更没想见的是，就是这样的一句话，竟然让自诩也是见惯世面看过风浪的明楼心里大震，如冬日响雷，夏日雨雪。



此刻的明公馆另一端，刘妈正在厨房里细心的洗着红枣和枸杞，她寻思着这是大少爷向长姐表孝心的时候，加之她自己也觉得大小姐这么个年纪操劳也是太甚，所以必得帮大少爷做得利利索索鲜甜可口的，好让大家都安心。

这红枣枸杞汤她是做惯了的，大小姐也是极爱喝的，每每气血不足或是体虚害冷时，总是会嘱咐她做一品来补补身子。煲汤之前先将那生姜细细切好，煮成姜水，待到那水彻底沸腾，便放入提前洗好去过枣核的红枣和枸杞，小火细细焖上。

红枣和枸杞在那锅里慢慢地变软膨胀，透出些甜甜香香的气息，丝丝浸入到明公馆的厅堂之间，在这冷风刺骨的冬夜里，弥漫出让人安心的味道。

“阿诚，你要做君子么？”房间里漫进来的暖甜气似乎让人都柔软了许多，明楼静静注视着怀里孩子的侧颜，美好安静的不像话，被那甜香感染的好似都朦胧氤氲了起来。

“阿诚要做跟大少爷一样的人。”明诚转过头，认认真真的看进明楼的眼睛。

千斛明珠觉未多——②

看着阿诚那双澄澈的眸子，明楼心里只得这一句诗，甚至觉得自己以银钱珠宝来形容，都有辱于这眼睛中的光华和赤诚。

“为什么不叫我大哥？”

明楼的声音似耳语，落在阿诚心里却有如重锤。他该怎么去言说？他不是明家的血脉亲人，也不是明家恩人的骨血，更不要提之所以能进这个家门，还要感恩于明楼将他从那个毫无人性的养母手底下救出。他这辈子，之于明家或许只能有报恩二字，何以谈兄弟之情？

“阿诚！”

明楼略带不满的声音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可他又能说什么？能够被冠以明姓，在如今的他看来已经是莫大的安慰和满足，他不想去强求什么，也不敢去求，所以那句大哥，他不能拥有。

明诚低头不语，明楼也不忍再逼迫他，目光扫到那双小手上的伤痕，明楼在心里长叹一声。阿诚身上的伤哪道不比这几道血口厉害，而他心里的伤只怕更甚，他现在强迫孩子去割开那已经结痂的创口，太过残忍，他舍不得。

还是再等等——明楼对自己说——等到他可以让阿诚的伤口彻底痊愈，等到他的阿诚愿意重新去审视和喜欢这个人世。

“大少爷，汤炖好了，要我现在送上去吗？”

门外刘妈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室的静谧，倒是冲开了屋子里刚刚那过于浓稠的伤怀。明楼清清嗓子，朗声说道，“送过来吧。”

刘妈迟疑了一下，想着大少爷难不成还要自己验一下才许给大小姐送？倒是往常没听说大少爷厨艺上也有钻研呢。不过虽是不解，刘妈也是记得佣人的本分的，应了一声就推门进去了。

房间里顿时被浓浓的甜枣香给包围了，明楼瞧见怀里的阿诚小鼻子几不可见地耸了下，小身子都挺立了几分，这副小模样看得明楼肚里真是乐开了花，脸上还得努力忍着笑。

这道汤在火上煨了有半个多钟头，红枣和枸杞早已炖的甜烂无比，刘妈又细心的把有些生硬鲠喉的枣皮剔了出来，只留那香香软软的枣肉和枸杞肉。待到快要出锅时，又放入了几枚煮过的晶莹剔透的鸽子蛋，另加上一大块儿红糖一起大火滚过。

阿诚是从来没见过鸽蛋的，只觉得这东西比自己这一个月每天早上吃到的鸡蛋模样上倒是差不多的，就是缩水了许多，也水润透亮了许多，看那个头儿，倒是，倒是像大少爷和自己的模样。

阿诚这样想着不由得嘻嘻笑出了声，明楼不明所以地看着突然乐不可支的阿诚，倒是也没追问什么，只抬手示意刘妈可以出去了。

刘妈这回是真愣了，“大少爷，这不是给大小姐的？”

明楼也是愣了，他只吩咐刘妈炖个补血的汤，怎么就被理解成了给大姐的宵夜了？刘妈看看桌上的汤碗，再看看大少爷怀里一脸认真地瞧着汤里红枣的阿诚，突然好像就明白了什么。

“大少爷啊，这个，这个汤……”刘妈迟疑了片刻，还是委婉地说出了口，“太补血气了些，小孩子怕是，不能多吃啊。”

明楼是何等聪明人，况且已经长至舞象之年，人事基本尽知，略一思索便大概明白了其中关窍，这一想倒是不由得红了脸颊，看着阿诚望过来的那关切眼神，更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咳咳，那个刘妈啊，”明楼不由分说的把阿诚扭过来的小脑瓜给按回去，抬手招呼人，“你把这个汤拨一碗留下，其余的去楼上拿给大姐，就说我吩咐的，让大姐补补身子。”

刘妈应了一声就回厨房去拿碗筷了，明楼揉揉自己还有些烫的脸颊，低头哄阿诚，“阿诚乖啊，这碗汤分给大姐些好不好？你一个人也吃不了这许多。”

“好。”阿诚向来是最懂事乖巧的，虽然搞不明白刚刚刘妈和大少爷是说了些什么，但是大少爷嘱咐的事情，那就算是再好的东西也可以让步的。

“乖啊，阿诚最听大哥话了。”明楼暖心地亲亲阿诚的头顶的发旋儿，心里琢磨着下次要给阿诚开小灶一定要提前问清楚了，这样尴尬的事情可是不能再发生了，要不然等阿诚长大点明白事了，还不知要怎么笑话自己这个当大哥的。

不过这一夜，除了吃得开心的阿诚，明大小姐也是欢喜得紧，自己这个一向充沉稳装老成连句哄人话都不会说的弟弟，倒是知道体贴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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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诗经·国风·卫风·淇奥》
②出自晏几道 《采桑子》